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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的军策议题,是要不要援助孙桓。前些日子,刘备派遣前部督张南率优势兵力,围攻了驻守夷道的孙桓。孙桓寡不敌众,五日内送来三道求救急报,要求陆逊分兵支援。孙桓是吴王的亲侄儿,平日深得吴王喜爱。知道他陷入险境,陆逊麾下诸将纷纷要求带兵前去救援,却都给压了下来。
陆逊认为这是刘备的围城打援之计,蜀军一定会在半路伏击援军,而且夷陵的兵力分散后,很可能会被蜀军强攻。夷道易守难攻,孙桓又是善守之将,不用救援也可支撑月余。韩当、徐盛、潘璋诸将不服,但朱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站在了和陆逊相同的立场。这几日开了几次军策会,生生拖过了救援的最佳时机,但孙桓那里却没有再发来求援塘报,看来又是被陆逊料中了。陆安已经开始相信陆逊的眼光,武昌城中发生的那些事,瞒着这位家主,到底是对是错?
军策会已经结束,等诸将都出了大帐,陆安才从屏风后走出来,站在陆逊身旁。
陆逊右手扶着额头,沉默了很久,才问道:“陆瑁和延儿是下定了决心,要在这个太平道的案子中插手到底了吗?”
陆安怔了一下,陆瑁的回信写得天衣无缝,而且陆延并未收手的事情,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,陆逊是不可能得到消息的。在这一刹那,他觉得陆逊是在诈他,但这一瞬间过去,他就明白陆逊一定是看出了什么破绽。
“依照延儿的性格,如果真的收手,势必心中愤愤不平,写下长篇大论告诉我他的想法。而陆瑁呢,如果真的劝动了延儿,会在信中将经过详细叙述,以表其功。现在他们一个寸纸未言,一个草草带过。”陆逊叹了口气,“我说了那么多,他们还是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?”
陆安壮着胆子说了一句:“老爷,您为何觉得自己做的就一定是对的呢?即便您是对的,为何延公子就一定是错的?”
“不错。这世上的事,从结果来看是有很多正确的做法。你能在这个年纪悟到这点,实属不易。”陆逊道,“但是,所谓正确的做法,并不是一定会得到对自己有利的结果。关羽为复兴汉室,全力伐魏,这是不是正确的事?结果他最终身死军破,丢尽荆州之地,还使蜀汉实力大减。”
陆安愣住了,道:“老爷的意思是……”
他还没有说完,就听见外面响起了紧促的鼓声,其间还夹杂了短促有力的传令之声。陆逊立刻起身,冲出大帐之外,陆安也跟了出去。只见营盘前方,亮起了如若繁星的火把,正如潮水一般倾泻而来。
“第十九次夜袭。”朱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边,语气却十分平淡,“蜀军就不觉得厌烦吗?”
陆逊道:“攻营为辅,攻心为主,这是疲军之计。”
朱然提起长枪,道:“没事儿,换防的军士们都去后营歇息了,只要守住前营,是不会让他们整肃迎敌的。伯言,你还是去望楼上吧,前营交给我了。”
陆逊点了下头,转身向望楼走去。陆安跟着他攀了上去,举目俯视,只见一杆“朱”字认旗高高飘扬在辕门上。数不清的火把顺着匝道汇聚到护堤之上,投石车、床弩齐齐响起机枢转动之声。蜀军的火把越来越近,陆安这才看清楚,原来是近百辆绑满火把的战车而已。
随着一声低沉的号角声掠过,铺天盖地的碎石块腾空而起,重重砸入战车之中。大多数马车支离破碎,却还有相当一部分冲到护堤壕沟之前,撞断竹枪,跌了进去。
“选了羸弱之马驾车冲阵,填埋壕沟吗?”陆逊摇头道,“刘备攻营之计层出不穷,不愧是戎马半生的老兵。”
护堤前再无一点亮光,却响起了纷乱密集的脚步声,应该是蜀军步兵开始冲营了。“朱”字认旗之下,响起了短促沉闷的号角声。紧接着,嘶哑艰涩的床弩机弦发力之声此起彼伏,手臂粗细的弩矢在黑暗中平射而出,惨呼声撕裂夜色。随即,一排火箭从护堤上向壕沟射去,引燃了早已铺垫其中的火棉油麻,瞬间燃起一道火墙,照得阵前大亮。蜀军离壕沟只有十几步远,却无法继续前进。护堤上的羽箭骤起,将徘徊在火墙之前的近千蜀兵尽数射倒。没有丝毫犹豫,山谷之中响起了鸣金之声,蜀军迅速后撤。双方都知道,这场夜袭已成定局。
“我们守住了。”陆安松了口气。
“是今晚守住了。”陆逊遥望着远方山谷,久久不语。
陆安有些无奈,问道:“老爷刚才说,做正确的事,并不见得能得到有利的结果……”
“世溷浊而莫余知兮,吾方高驰而不顾。”陆逊怅然道,“说这句话的人,已经自投汨罗江,葬身鱼腹。我不是圣人君子,也不是铮骨忠臣,在这乱世之中做正确的事,毫无意义。既然世溷浊而不清,蝉翼为重,千钧为轻,吾宁为蝉翼,不为千钧。”
陆安大为震惊,不可置信地看着陆逊。在他的印象中,这位家主一直都是彬彬君子,为人处世时时刻刻讲究仁义道德,现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,让陆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。
“你回到武昌,告诉陆瑁和陆延,不管他们做什么,我都是家主。如果有一天,他们做的事威胁了整个陆家的存亡,我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,”陆逊转过头,眼神凛冽刺骨,“都会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,亲手将他们送入黄泉。”
陆延打了个喷嚏,掏出一块方巾轻轻拭了下鼻端,向席间望去。
放眼之处均是一片狼藉,案倒席卷,碗碟散落地上,十多名世家子弟东倒西歪,鼾声此起彼伏。张温的从孙张筠受到举荐,官拜祭酒,俸禄三百石,于是众人便提议庆祝。其实官是小官,俸禄更是不值一提,他们只是找个借口,开怀畅饮罢了。
从十一二岁开始,陆延就习惯了这种生活,但时至今日,依旧是不喜欢。不过,他却一直假装乐在其中,如鱼得水。毕竟,身为陆家长子,他只要识得这些世家子弟,就不得不融入其中。
有些世家子弟,常常说什么厌恶自己的出身,被家族所束缚,不能畅游于天地之间,尝遍人间疾苦。每当听到这种言论,陆延总会大声赞誉对方有君子怀仁之风,内心却十分鄙夷。乱世之中,离开了家族庇佑,这些人能否活下去都成问题,却还假装心忧天下,当真可笑之极。
用那个人的话来说,陆延是出类拔萃的人物,可惜周围都是俗物,陆延自己也这么认为。他无疑是个骄傲的人,但又极少将这种骄傲表现在外人面前。他觉得,真正的骄傲,是不怕别人低估了自己,也不用处处显露出自己高人一等,自知心安即可。整个陆家,他最钦佩的并不是出将入相的父亲陆逊,而是清高孤傲的祖父陆康。但钦佩归钦佩,陆延却没有效仿祖父的意思。当年陆康率领陆家宗族子弟,坚守庐江孤城,抵御孙策近两百日。结果城破之后,不但陆康忧愤而死,陆家也折损了大半子弟。当年陆家此举,为整个江东所赞扬称颂。然而仅仅二十年后,不但鲜有人提及此事,甚至还有人以此来讥笑陆康冥顽不灵,螳臂当车。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所谓道义,是毫无价值可言的。毕竟这个世上,所谓的道义会随着时间而改变。对于世家大族而言,延续血脉和把握权势才是最重要的。
陆延起身,走出闷热的房间,来到回廊上。他扶着漆过的栏杆,探出身子向外望去。夜色已深,长街上没有行人,也没有一点亮光,整个武昌死一般寂静。身边也没有一丝风,闷热得让人倍感压抑。他转过身,看着房内那些横七竖八的世家子弟,摇了摇头。出身陆家,是让陆延引以为傲的事情。毕竟放眼天下,士族豪门虽多,但在人才辈出这方面能与江东陆家比肩的,也只有颍川荀家了。而且,自从曹魏立国之后,荀家已经渐渐走下坡路了。
他喜欢陆家,不是因为他是家主的长子,而是他几乎喜欢陆家的每个人。他经常听说大户人家里,争权夺势,手足相残的故事。但在陆家,不曾见过一点端倪。不管是朝夕相处的族中子弟,还是很少相见的远方亲戚,在陆延的印象中,没有闹过别扭的时候。上下一千多口人,大家一直和和气气,其乐融融。纵观江东,不,纵观天下,应该都没有像陆家这么和睦的世家大族了。
一切都是为了陆家,他忽然间又想起了那晚对陆瑁族叔说的这句话。说实在的,他其实心里并没有什么底。不管是这几个案子,还是刺青之事,他都没有必胜的把握。前去岭南查索刺青染料的人,已经回来了,带回来的消息,让族中长老们大为头疼。刺客身上的刺青跟陆家用的是同一批,而且还是拿着陆家信笺买走的。这意味着,陆家内部出了奸细,但这奸细到底是谁,没有人知道。
解烦营贾逸那里,已经放出了消息,说这一系列案子是太平道勾结西蜀军议司做下的。
最近几天,陆瑁数次被吴王宣召进宫,严厉责问。虽然现在吴王还没有清算陆家的意思,但如果与军议司的关系被坐实,即便有父亲在夷陵率军抗击刘备,吴王也绝对不会留下情面。所以陆家上下,都默许了陆延参与到这一系列案子之中。对他们来说,陆逊的做法太被动,自身嫌疑越来越重,还要自己人不参与查案,只等着贾逸查出真相。贾逸是个独臣,跟陆家没什么过硬的交情,万一查出的结果对陆家不利,他绝对不会帮忙掩盖。这样做,简直就是坐以待毙。
回廊左侧传来细碎的脚步声,陆延的右手搭在腰间佩剑上,转身看去。一个女人穿过阴影,走了出来,竟然是虞青。陆延躬身行礼道:“虞部督,您来了。”
虞青微微点了下头,往房内瞟了一眼,才问道:“前些日子,你们去查刺青染料的事,有什么眉目吗?”
陆延没有回答。
“对我也不肯说?”虞青道,“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?”
陆延道:“尽快把这几个案子查清楚。”
“你有头绪了吗?贾逸那边你还能得来什么消息?”
“他对我起了戒心,很难再打探出什么。不过,论查案我也不比他差多少。通过这些日子的查索,已经有了些发现。”
虞青似乎很感兴趣:“说来听听。”
陆延道:“这几个案子,正如贾逸所言,肯定是太平道和军议司联手做下的。太平道那里我没有什么门路,但军议司这边,给我刺探出了一些线索。武昌乃是重镇,各处防范甚严,林照一案还好说些,但都尉夫人吴敏和客曹掾张洵这两件命案,没有人作为内应,是绝对办不到的。”
“听说贾逸遇到过一个酷似于吉的道人,现在市井都在传言,说是于吉复生,施咒杀人,你不信吗?”
“属下不信。”陆延斩钉截铁道,“鬼神之说皆是虚妄。我虽然还没查出陆家之中,到底谁参与了这些案子,但对陆家之外的内奸,倒有了些眉目。”
“是谁?”虞青问得有些急切。
“现如今只是怀疑,还没有确凿的证据。”陆延面色平静地回应,“不是属下怕虞部督泄密,而是这件事牵涉整个陆家的安危,不得不慎重行事,还望部督恕罪。”
虞青微微一笑,道:“无妨。我是在附近与人饮酒,听说你在这里,一时兴起才过来看看。这几个案子,至尊都交给了贾逸去查,我本来就没什么兴趣。只不过贾逸是从进奏曹叛逃到咱们解烦营的,为人阴险狡诈,诡计多端,本来就不怎么可靠。而且他与我也有私怨,在荆州我一时心软,没有能除之后快,谁料想他竟成了至尊心腹,轻易动不得。这个人你得严加提防,免得他为了邀功,给你们陆家罗织罪名。”
“多谢部督提点。”陆延语气中却有些不以为然,“贾逸虽然足智多谋,机巧善变,但他身在江东,除了郡主府提供的有限助力,再没有可以仰仗的后盾。我身后却是陆家,在人脉、财力这两个方面都要远胜于他。截至目前,他对我并没有构成威胁。”
“有志气,不枉我经常在至尊面前举荐你。”虞青猛地提高了音量,“如果你能抢在贾逸之前破了此案,赢得至尊青睐,势必会将贾逸排挤下去。只要他失了至尊眷顾,郡主府也不会再回护他,到时候,新仇旧恨一并了结。”
其实在内心深处,陆延对贾逸并没有什么芥蒂,反而还有少许惺惺相惜之意。毕竟在年龄相仿的同辈之间,也只有贾逸跟他差不多一个层次。只是身为世家子弟,是朋友还是对手,都要从家族的利益去考量,由不得自己的好恶。
对不住了,贾校尉。陆延在沉重的夜色中默然站立了好久,才轻轻叹了口气。
一切都是为了陆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