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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修合上木简，看着愁眉苦脸蹲在地上的许褚，笑骂道：“夯货，你不去巡营警戒，跑到这黑乎乎的山洞干什么？尿骚味很好闻吗？”
“唉，杨主簿，那个西蜀军议司的人，让你蒙冤下狱。你倒好，不想着为自己辩白，怎么窝在山洞里，看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书简来了？”
“这怎么算是乱七八糟的东西？都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搜寻来的。这次随军出征，我带了整整一车。手上这封木简，是魏王破下邳的时候，在吕布府中搜到的。不知道是谁假托吕布女儿吕媛的名义写的，想这温侯吕布，一代枭雄……”
“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急？”许褚抢过那卷木简，摔到一旁，“是想破罐子破摔，还是说你真是寒蝉？”
“若我真是寒蝉，你要如何？”杨修一脸正色地问道。
“你……”许褚犹豫很久，终于狠声道，“杨主簿，虽然俺们关系很铁，但你若真干了什么卖主求荣的事情，俺就亲手砍了你！”
杨修面色冷峻，沉默半晌，突然爆出一阵大笑。
许褚瞪着眼道：“你笑啥，许褚说话一向算数！”
杨修拍着大腿笑道：“夯货，你知不知道刚才你认真的样子有多好笑！像是谁赌输了钱，不肯给你一样。”
许褚怒道：“你这书呆子，都什么时候了，还在耍人。你真的不要命了？”
“我想活，但是我说了不算。”杨修收起笑容，淡淡道，“这个投奔过来的军议司前军校尉刘宇，算盘打得很是如意。”
“怎么回事？”许褚疑惑道。
杨修又拿起一卷木简：“用我的命，换他的上位。因为辅助临淄侯之事，魏王对我很不耐烦，说不定已经起了杀意。而寒蝉嘛，远在许都的进奏曹正查得不亦乐乎。据说他们搞出了个二十九人名单，我可是榜上有名。再加上军中以程昱、夏侯惇为首的这些谋臣武将对我都不怎么待见。这时候如果给他们一个借口，未必不会顺手除掉我。
“那个刘宇，正是看准了这一点。定军山惨败，寒蝉泄密这些事，搞得大家人心惶惶。他前来送这么一份大礼，只要能找个替罪羊，宣称已解决寒蝉，就能帮魏王稳住军心，自己借机站稳脚跟。然后，再卖出情报，为自己博取功名。
“当初程昱急着找我，据说是那名前军校尉宣称只有我在场的时候，才会说出谁是寒蝉。现在想来，大概是要跟我见上一面，看看我这个天下第一聪明人到底适不适合当那只替罪羊。如果那天我表现得英明神武、气势非凡的话，他大概就会另择他人。很可惜，杨某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，似乎是做替罪羊的不二人选。虽然我不是程昱，但我也能感觉到他那时的心情是多么愉悦。不但解决了寒蝉，还能顺便除去一个讨厌鬼。真是妙哉，妙哉！”
“所以说，主公才会在没什么证据的情况下，将你打入大牢？”许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。
杨修摊了下手：“这哪里算什么大牢？只能算小牢而已。”
“你还有心情打岔。”许褚兴奋道，“我这就去向魏王禀告，不能让那个刘宇得逞！”
“你觉得魏王会想不到这点？”杨修笑道，“你觉得程昱不会想到这点？你觉得夏侯惇不会想到这点？”
“魏王他们既然能想到这点，那为什么还要把你打入牢中？”许褚奇道。
“他们在等。”杨修道，“只要那名叛逃过来的军议司前军校尉的下一个情报是真的，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杀掉我。”
许褚“噌”地站起身：“俺这就去把那个家伙给宰了！”
“你要是把他杀了，谁还能证明我的清白？”杨修笑道，“你只需帮我办一件事就好。”
“什么事，你说。”
“去帮我弄一坛酒，一只烤鸡。可以的话，把我从山洞里弄出去，我见营房里不是有些木笼吗？不但阳光耀眼，而且四面透风，比这满是尿骚味儿的山洞好多了。我在木笼里看这些木简，那就舒服多了。”
“你准备坐着等死了？”
“那要如何？杀不杀我，在魏王，不在你我。既然只是等死，为何我不能过得舒服一点儿？”杨修笑道，“以魏王对你的信任，这点事情你总能办到吧？”
最可怕的敌人，往往不会以敌人的面目出现。程昱叹了口气，在长案后坐下。忙碌了一天，身体各处有些隐隐作痛。到底是老了，对这种行伍生活，有些不适应了。人生七十古来稀，自己已经七十五岁了，还能活几年呢？他笑了笑，挑亮油灯，又看起了手上的木简。
是许都的消息，魏王不在，那里似乎闹得很欢。曹植遇刺，进奏曹抓了个魏讽之后，调查的进度就慢了下来。蒋济……是个人才。这种事情，不管真相如何，坊间自然会有这样那样的流言。就算是人证、物证确凿，揪出了行刺临淄侯曹植的真正凶手，依旧会有很多人不信。人，对事实永远没有兴趣，他们只会相信符合自己观念的所谓真相。这种时候，就是要拖，把事情的热度慢慢拖凉，等到没有人关注了，抛出个不温不火的答案就好。虽然会被人骂无能，但也比直接把自己丢到风口浪尖上强得多。
与这些初露锋芒的年轻人相比，自己是老了。当初的五大谋臣中，郭嘉、荀彧、荀攸都死了，贾诩也早已闭门不见客，只有自己还陪着魏王征伐天下。有不少人说自己是贪恋权位，才一直没有致仕。这些人不知道，与飞黄腾达相比，急流勇退更难。自己性情刚戾，待人刻薄，作为魏王的一条恶狗，为了魏王的宏图霸业，凡事不留余地，见人就咬，得罪了不少人。如今若是退下来，难免不会被一口口地咬回去。后悔吗？程昱摇了摇头。有些事，主公想做却不便于去做，只能由他养的狗去做。而身为狗，就不能过于爱惜自己的毛皮。
比如荀彧，献计颇多，可以说为了魏王的宏图霸业立下了汗马功劳。可惜他太执着于汉室正统，最后被魏王赐死。在魏王眼中，爱惜皮毛的狗，不是条好狗。
还有一点很重要。
就算知道了怎么做狗，也要注意会不会突然换了主人。
程昱捻着胡须，苦笑。魏王也是人，已经显出了疲态，就算自己伴随着他走到了最后，但下一个曹家的主人会是谁？世子之争，程昱表面上一直没有掺和，私下却由着下面的小辈们去做。只要他还在魏王身边，只要魏王不死，什么时候转舵，都是轻而易举的事。
昏暗的灯花跳了一下，程昱闭起了眼。
嗯，急流勇退，要不得。
山洞里黑乎乎的，只有石壁上的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，提醒杨修自己还活着。
黑暗、阴冷、潮湿，还有死寂。被关进来已经四天了，他还没能适应这里。以前总觉得自己没什么可以珍惜的，没什么不可以失去。他曾经觉得自己能洒脱地面对所有的一切，现在看来，似乎高估了自己。
杨修靠在冰冷的石壁上，感觉到有东西在脊梁上缓慢蠕动，可能是石壁上渗出来的细小涓流，也可能是刚从冬眠中苏醒的毒蛇。全身酸痛，仅仅四天而已，那种冰冷潮湿似乎已经由骨缝侵蚀了他的全身。
还能活多久？他自嘲地笑了笑。
黑暗中，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，又到吃饭时间了吗？杨修懒懒地打了个哈欠。
“杨主簿，我是刘宇。”
刘宇？哦，是那个指证自己的西蜀军议司前军校尉。
杨修皱了皱眉头，他来干什么？
“现在已是凌晨，我用了点儿小手段，把看守你的士兵弄睡着了，偷着进来的。”刘宇低声道。
杨修没有回答。
“杨主簿，你放心，我甩掉了跟踪我的人，他现在应该还在黍田里乱转，绝对想不到我来了这里。”刘宇继续道，“我其实只不过是名普通的军议司暗部。但到了这里，我报上的身份是军议司前军校尉。”
“为了自抬身价？你倒是有点儿自己的小九九。”杨修笑道，“不过西蜀那边，应该也有我们潜伏的细作，万一查出你是谎报身份，你还怎么博得咱们那位程老侯爷的信任？”
刘宇往前走了几步，油灯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他的身形：“杨主簿请放心，军议司会故意泄露出关于我叛逃的情报，在那份情报里，我是不折不扣的前军校尉。”
杨修怔了一下，随即笑道：“原来你是名反间？”
刘宇点头：“杨主簿反应好快。”
“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主簿，你指认我是寒蝉，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是尚书令法正派我来指认你。”刘宇道，“我们收到消息，程昱已经对你有所怀疑。”
“借刀杀人？”杨修干笑，“就算曹操和程昱信了你的话，把我杀了，对西蜀又有什么好处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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