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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怔了一怔,自己并不认得这位姑娘,问道:“姑娘你叫我?”
那位绿衫姑娘道了个万福,“正是。我想请教先生,若西门大官人想要自证清白,又该怎么做呢?”
她似乎也觉得自己所问十分突兀,欠了欠身说道:“我早上挤在人群中,看了堂审,实在有趣的很咧。今早买油果子的时候,碰巧听先生一番言论,还想再请教请教,若开棺验尸,林太太的确是被毒死的,西门大官人又有何翻身之法?”
“哦?你也对断案感兴趣?”元清眼中一亮,兴奋地问道,见那绿衫姑娘点了点头,便也顾不得弄脏了衣衫,从泥水里捡起一根木枝子,在地上涂涂画画,认真地说道:“开棺验尸是关键一环,若林太太真的是被毒害,而非害心疼病死的,原告杨玮一方可信度有增几分。但也并不完全能说明罪魁祸首就是西门大官人。也存在一种可能,真正杀害林太太的另有其人,画春就算与西门大官人有私,手上握有信物,却不能直接证明被告就是凶手。仍需要一份证据,证明林太太的确和被告有私,如此以来,证据链才能完善。”
春梅默然,她手头上确是有一份林太太亲笔所写下她与西门庆勾结的亲口供词,但系着娘的安危,不到万不得已,不能拿出来。
元清见这位绿衫姑娘听得入神了,心中更是来劲,他虽是读书人,于正经书却不怎么感兴趣,唯独对断案诉讼一门颇感兴趣,因而自二十岁中了秀才之后,便止步不前。后家中父母早逝,无人约束,他便放弃了科举一道,在县衙里谋了份书吏的差事,糊口之外,更是满足自己的猎奇心,过一过那断案的瘾。
只不过,自他到任以来,所见的案子都是谁家丢了牛羊,谁家儿媳妇和公公爬灰,两家因分田不公的鸡毛蒜皮的小事。除夜里闹了一桩武都头血洗鸳鸯楼的大事来,当夜死了七八个人,震惊了清河县。朱县令一股脑地将罪名都按在了武松的头上,他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对,他去问过当晚城门口的士兵,武都头入城的时辰和丽春院着火的时辰压根就对不上,想来这其中定有隐情,只是他人微言轻,即便是将疑点提了出来,朱县令仍是盖棺定论,说都是武都头干得,尽快结案,他也无可奈何。
时隔数月,今日突然遇到一件这桩人命官司,他自是极兴奋的,白日间在衙门里将这案件抽丝剥茧地细细剖析,辨别孰是孰非,当有两条脉络。
他在地上涂涂画画道:“此案的关键,无外乎两条脉络,一是钱财,二是人情。”
“按照原告证人画春的说法,西门庆指使她毒害林太太,为的就是图谋杨记布庄的产业。如果按照这个前提推演,林太太之死,西门庆必须从中获得好处。要不然,自她死后,杨记布庄自然而然地当属杨家的独子杨玮所有。
那么于钱财一脉上,查验杨记布庄到底是否亏损,便是至关重要的一环。若杨记布庄并非如西门庆所言,欠下了亏空,而是仍有利润,那么此一脉,便不成立。”
“另一脉人情上,若能找到最关键的证人来旺,他的证词,影响了全局,便可一锤定音。只可惜,他因前牵扯了另一桩案子里,已经逃跑,虽下了海捕文书,却也寻不到人。因而,还需要除了其他证人,能够证明被告与林太太之间确有私情,如此一来。”
只见他用树枝子在泥水里画箭头:“林太太、画春、西门庆、杨玮,这四人之间的关系就成立了。”
他又用树枝子在箭头上打了叉:“自然,若是被告西门大官人想要证明自身的清白,自当也从这两脉入手。第一,吞并杨记布庄实属正常交易。第二,他与林太太、画春并无男女私情的关系,二者并无任何往来。”
绿衫姑娘听了入神,不自觉地点头。
元清大有一种遇到知己之感,心中甚是欢喜,笑道:“若我是被告,要想自证清白,手段也有很多,首先定会极力否认与林太太、画春的关系,一是可以往画春身上泼脏水,说她是个下贱的娼妓,大可从别的粉头那里听来自己身上的种种私密之事。再者,可以找来杨家的下人作证,说他们之间并无瓜葛,至于目的嘛,自然是会说原告为了杨记布庄,诬陷于他。”
元清颇为满意地作总结陈述:“如此一来,被告便可洗清身上的谋财害命的嫌疑。”
春梅听了,正触其心头忧愁之事,不由得脸上有几分难看,冷笑一声,“若是西门庆当真利用先生所言的那些手段颠倒黑白,先生也认为他是对的,判他个无罪释放不成?”
元清一怔,“若从人证物证,不能证明被告有罪,那么于法度上,自当该无罪释放。”
他却瞧见那绿衫姑娘冷笑一声,“先生于术钻研颇深,却忘了要为民伸张正义的本心?若西门庆真是奸佞之人,难道就由着他钻了法度的空子,逃脱不成?”
听了这话,元清的瞳孔一缩,身形一颤,怔了半晌,随即竟然笑了起来,笑到喘不过气来,笑到苍白的面庞也染上了几分血色,从天而落的杏花雨打湿了他的长衫,更显身形单薄,孤苦冷寂。
春梅冷眼看着,他笑什么?难道自己说的不对吗?
“为民伸张正义?”他仍含着几分笑意,问道。
“难道不是吗?”
“是啊……为民伸张正义。”元清止住了笑,口中念念有词,眼神落寞,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。
他抬头仰望着阴沉的天空,连绵不断的落雨,冰冷的雨滴落在他的面庞上,似泪珠儿滑落了下来。他看向春梅:“姑娘,刚才你我所言,就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下,若没有那个前提,一切都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事情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指鹿为马、颠倒黑白,只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。”
“什么前提?”
元清苦涩一笑,她还是太年轻了,就像曾经的自已一样。
抬头,他回身,指了指不远处县衙里公堂之上的匾额,金灿灿的四个大字。
正大光明。
春梅陷入了沉默,元清无言离开了。
其实,自一开始,这个案子的结局便已注定,无论是谁,都更改不了结局。
这位姑娘还不知道,她面对的是怎样一个黑暗的现实。
元清离开后,春梅依旧立在细雨斜风之中,她弯腰拾起元清落下的油伞,握着竹木伞柄,尚有余温。
她不是那不谙世事的少女,何曾不明白元清的意思。
只是,只是。
她与娘,还有杨玮、画春,本就是困兽之斗。娘曾经说过,绝不会投降,直至死亡。
她亦如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