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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临道:“当时是至尊安排下官筹备……”
贾逸打断了魏临的话:“为了利用太平道,你们军议司不得不跟他们一起推动‘斫龙阵’,进行这愚蠢的天诛。但这种诡异阵法,被察觉的风险太大,于是你们做了一个聪明的决定。与其被发现,不如将我们在适当的时候引入,至少可以误导我们,影响查案的方向。你们选择了都尉府,这第二次人祭之处。一来是你的地盘,你可以随意布置现场。二来死的是你的夫人,可以减轻你的嫌疑。等解烦营赶到的时候,你们已经把现场打扫干净,并且布置得极为诡异。不出所料,左右部督看案子牵涉于吉,就开始互相推脱了。如果按照常理来说,接手案子的应该是个毫无经验的新手。可惜,我这个遭虞青和吕壹两位部督记恨的倒霉鬼,被莫名其妙地推了出来,打乱了你们的如意算盘。
“我这个人吧,多多少少还有点名气。你们觉得案子放在我手里,迟早会被查出真相。你们决定误导我,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。当时我邀你一起去白云观,你不去,实际上是在白云观布了一个局。你如果跟着去了,那个假冒的道士无法在你面前说出你夫人跟离昧仙师有染这个故事。可惜了,那个假道士浑身都是破绽,没能瞒过我,还被陆延误打误撞,找到了真正的离昧仙师。而且,我们还发现,那个假道士身上,有陆家私兵的刺青。甚至回到城中之后,我又遇到了伏击,伏击我的人身上,也有陆家的刺青。我原先以为,这是你们军议司的挑拨离间之计。毕竟陆逊在夷陵领兵抗击刘备,这样做,可以使至尊对陆家产生猜疑。但是,事情真是这样吗?你能不能给我答案?”
魏临冷冷道:“贾逸,仅凭这一点,你就怀疑我是军议司的暗桩,未免太武断了。”
贾逸失声笑道:“哪里只有这一点啊,魏都尉。我经手的三个案子,你在件件里都留下了破绽。第二件,客曹曹掾张洵的死。这桩案子里有两个疑点,一个是日程安排莫名其妙丢失,后来又在张洵屋内找到了;另一个是张洵的夫人陈叡不久后便被人掳走,下落不明。张洵留下了一只木盒,上面刻有‘建安五年’字样,由我转交给了至尊。见到木盒之后,至尊的态度大变,他联想到了建安五年的事情,对案子的兴趣大减。这是你们对我的第二次误导。”
魏临突然笑了起来:“贾逸,你知道建安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?”
“不管发生了什么,都不是你我需要谈论的。我跟你之间,要谈的只有这几个案子。”贾逸冷笑道,“之后是林照的案子。当我觉察到至尊对建安五年的态度后,想起了陈籍案,这才跑到都尉府去调查的。案卷虽然没有找到,却从你手下的书办那里打听到了林照,知道他就是当年的主簿。到了林照那里,我听到了一些不能说的东西,见到了他全身血液凝固而死的过程。这是你们对我的第三次误导。至此,建安五年就像一圈圈铁链,将我捆绑起来,动弹不得。我意识到自己接近了一个可怕的阴谋,我甚至怀疑这几起案子是不是至尊在幕后操纵,为的是将建安五年的知情人一一灭口。
“就在我进退维谷之际,孙尚香郡主回来了,她将我心中的猜忌直接说了出来,并告诉我至尊觉得有人在利用这几个案子,想在建安五年的事情上做文章。重要的是,她说至尊决定由我来查这件事。随后,郡主又告诉我陈叡失踪了,被一群假扮成羽林卫的人带走了。这自然是你们想进一步误导我,让我以为至尊正在灭口,但也让我产生了一丝疑虑。陈叡的失踪很是奇怪,毕竟我已经向她问完了话,也拿走了张洵的遗物,为何还有人要对她下手?
“我仔细回忆了很久,终于想起了陈叡的原话。她说张洵留给她的是一颗蜡丸,让我交给吴王的也是颗蜡丸,并没有提到过那个木盒!换言之,给她木盒的另有其人!而她之所以失踪,就是有人怕她说出那个木盒的来历!”
“贾逸,你这就说笑了。陈叡又不是三岁小孩儿,别人说什么,她就会做什么。如果有人送给她一只木盒,让她将蜡丸放在里面,她难道不会起疑吗?”魏临的声音高了起来。
“不会起疑。陈叡在将蜡丸给我的时候,那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,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。但在我拿走蜡丸上交吴王之后,她竟然跟街坊邻居斗气,说什么已经向吴王申冤,早晚会还她家一个清白。前后做事,判若两人,让我不得不怀疑那番话是有人故意教她的。在张洵死后,她很可能找了个信得过的人商量对策。而让她把蜡丸给我,恐怕也是这个人出的主意。至于让她把蜡丸放进木盒,至少有十多种办法。蜡丸裸露容易损坏,找个盒子盛放,这是最简单的说辞。
“那这个信得过的人,会是谁呢?陈叡曾经说过,张洵被杀前,曾经为一件事苦恼。说是他的一位旧友,托他办一件事情,却被他拒绝了。张洵认为这里面有阴谋,但又犹豫要不要把事情说出来。还未来得及做决定,他就被杀了。陈叡还是糊涂,她隐约觉得张洵的死可能跟那个旧友有关,也认为自己身处一桩阴谋之中,于是就找了信得过的人商议。她没有想到,这个信得过的人,竟然就是那位旧友。”贾逸看着魏临道,“枭卫们将张洵和陈叡的底细摸得非常清楚,你和张洵曾经是同僚,相交十年之久,说是旧友并不为过。你和陈叡是同乡,也认识了十年以上,更为关键的是,你是她的情夫。是你调换了那颗蜡丸,又加上了个木盒,把我们引向歧路。然后,又杀了陈叡灭口。魏都尉,麻烦你告诉我,先杀死自己的夫人,再杀死自己的情人,这是什么滋味?”
“我为什么要杀张洵?完全没有理由。”魏临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,右手青筋暴露,搭在了环首刀的刀柄上。
“为了那份日程安排。你托张洵的事,就是更改日程安排吧?不过被他拒绝了。张洵死后,刘淳接任了客曹曹掾,放在中堂的日程安排却不见了踪影。待张洵的尸体被搬走,他们就大着胆子进入东厢房,将里面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,最后找到了备卷。我起先以为你们偷走日程安排,是要引得客曹的胥吏破坏案发现场,后来才发觉自己想得太简单了。在第六次人祭之后,我找到刘淳,要来了张洵被杀之前的日程安排草稿。足足有三十多版,每个版本的内容都不尽相同,其中安排的事项删删减减,一直在变化,让人很是头疼。不过好在我查了十一个时辰之后,终于看出了点端倪。这几十本日程安排,以张洵的死为界,有个很细微的变化。在张洵被杀之前,日程安排上没有‘临湘舞姬’这项表演;在张洵被杀之后,日程安排虽然还有变动,但‘临湘舞姬’这项始终没有去掉。我问过刘淳,他说备卷上这项被圈了下来,旁边备注了是上面的意思。这个‘上面’到底指的是谁,刘淳并不清楚。但既然张洵写了下来,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在后面的几次微调中,并未涉及这项。
“我觉得有些蹊跷,就按照这队‘临湘舞姬’备案的卷底,派枭卫暗中调查了一番。有牙行担保,有关文记录,看起来很是规矩。可她们是在张洵被杀之后,才从临湘赶往武昌的。也就是说,在此之前,张洵并没有见过这队舞姬。迎接曹魏使团这种大事,在册封仪式上安排的舞姬,客曹曹掾居然没有见过。而且这队舞姬在张洵死后,未派人与新任曹掾接洽确定,仍执意前往武昌,似乎笃定自己的表演不会被删减。这听起来不是很荒谬吗?”
“你太啰唆了。”魏临拔出了刀。
“只有杀死张洵,才能调换日程安排,才能将那队舞姬安插进去,才能让那队舞姬在席间对至尊下手。而太平道,在这几场案子中仅仅是诱饵,城外的破军星位也是诱饵,打算把我、孙梦、秦风、萧闲引过去,运气好的话还能带去陆延和一部分解烦卫、枭卫。玄皓的太平道信众也是诱饵,他们到了关卡后,势必跟郡兵们发生火并,承露台就不得不抽调解烦卫和羽林卫下山来支援。那时候,承露台上戒备空虚,舞姬刚好可以出手。”
魏临打了个呼哨,黑暗中聚拢来六七个身影。他挥了下刀,那几个身影往前走了几步,站到光亮中。这几个人都穿着郡兵衣甲,身材高大,结实魁梧,一看就是精锐之士。
“从你涉入这案子的那晚,我就一直在担心,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力量来干扰你,想不到还是被你查出了真相。”魏临缓缓道,“不过还好,你已经来不及了。舞姬出场是戌时二刻,离现在只有不到一炷香的工夫。我以为你若是推断出了真相,肯定会带上一大批人手,想不到你竟孤身前来,就不怕死在这里?”
“实在是没人了。”贾逸笑了笑,“萧闲和秦风去了短松冈,孙梦和郡主去了祥吉道场,解烦卫我使不动,只好孤身前来。我觉得身为暗桩,为了隐藏身份,你很可能也是孤身一人。想不到,你还有六七个手下,是我失算了。”
他瞟了眼漏刻,已经过了戌时一刻。
“时间确实不多了,”贾逸冲郡兵们招了下手,“你们一起上吧。”
魏临的脸色阴晴不定,问道:“怎么,你不大声呼救?山下还有不少郡兵,他们并不知情,而且你身上带有吴王玉牌,他们极有可能会帮你。”
“他们跟随你的时间太久,未必相信我说的话。就算信了我的话,几十人的混战,打起来未免声势太大,惊动了承露台。虞青和吕壹一旦分兵下来,又上了你的当。”贾逸挽个剑花,“来吧,你们还不到十个人,我能应付得了。”
魏临招了下手,郡兵们分为两层,扑了上去。三人在前,四人在后,速度、距离都把握得很好,配合相当默契。
贾逸轻轻跃起,身形如一片被风吹起的树叶,飘向后方。他对着冲在前面的三个人甩了下手,几点乌光悄无声息地从袖中射出。当先两人闷哼一声,像是被绳索绊住一般扑倒在地。另外一人堪堪侧身躲过,乌光打中他身后之人,竟将那人仰面掀了过去!
郡兵们大骇,硬生生止住了冲势。无声无息,却威力巨大,这等犀利的暗器,他们从未见过。
眨眼之间,七人已剩四人,这四人围成了一个扇面,与贾逸保持着一段距离。魏临的脸色更加苍白,他本以为贾逸是在故作高深,想不到竟有如此狠毒的手段。军议司对贾逸的风评,虽然在逐年提高,但就算到了今年,综合评定也只是中上。心思敏捷、虑事周全、为人低调,等等,诸如此类。虽然对心智颇为肯定,但对身手只给了一个中下的评定。
魏临倒吸了一口气,用手指打了个呼哨。那四名郡兵闻声纵身前扑,从上、中、下三路向贾逸攻去。贾逸又甩了下手,郡兵们急急旋转侧身,却未发现乌光袭来。回头看见贾逸脸上的笑容,才知道那是虚招,乌光暗器应该已经用完了。他们低吼一声,又扑了上去。眼看漫天刀光已经斩到了贾逸的衣袂,又见贾逸身形一沉,平白间骤然爆出一团白雾。郡兵们视线不清,只得挥刀乱砍,却刀刀落空。
正在犹豫间,听得雾团中一声尖啸,一名郡兵仰天撂倒,一根弩箭没入胸间。剩下三名郡兵向雾团后纵身退去,却听头顶上“嘀嘀”一阵轻响,一个闪着光芒的金色小球正在凭空旋转。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,但郡兵们还是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。他们舞起环首刀,在头顶织出一片刀光,拼命防守着未知的恐惧。那枚小球停止了旋转,球体分离出无数细小的鳞片骤然射下,在夜色中响起清脆悦耳的金属相击之声。
随后,是死一般的寂静。
贾逸从浓雾中走了出来,两手空空,悠然自得,轻松得好像踏青回来的世家公子。魏临浑身上下紧绷,缓缓拉开了架势,环首刀背在身后,像一张拉到极限的铁弓。
“看来这个时候,舞姬应该已经上场了。”贾逸弯腰,从郡兵的尸体上拾起一把环首刀,“你一直守在这里,想必承露台上还有一个暗桩。”
“不错。我们还有后手,而你已经没人了。”魏临沉声道,“听说这几年你的剑术一直在精进,为什么不拔剑?”
“拔剑?”贾逸摇了摇头,“你还不配。”
他就提了一把刀,懒懒散散地站着,似乎全身上下都是破绽。
魏临冷哼一声,骤然发力,整个人高高跃起,裹挟风雷之势力斩而下。这一刀招式简单,毫无变化,却凝聚了他十多年的心血。快、狠、准,他自信贾逸挡不下这招。
刀光闪耀而至,刀风吹起了贾逸的鬓角。然而电光石火之间,贾逸微微侧过身形,刀锋贴着他的鼻尖斩落,砍在了石道上,激起一捧耀眼的火花。魏临收刀跃开,吸气凝神准备抽身再斩,却忽然觉得脚下不稳,力量正从身体里迅速流失。他低下头,才发现腹间出现了一道很深的伤口,大量的鲜血正汩汩流出,染红了脚下的石板。错身之间,贾逸的刀已经斩在了他的身上,而他竟浑然不觉。
魏临慢慢瘫倒在地上,突然笑了起来:“我们对你的风评还是太低了,你的实力起码应该在上中,而不是中上。一直藏起爪牙,忍辱低调,你到底图的是什么?凭你的身手和心智,在解烦营里做部督也绰绰有余。吕壹、虞青哪个比得上你?”
贾逸没有回答他的话,而是看向了承露台:“你们在上面的暗桩是谁?”
“现在问这个有什么意义?吴王恐怕已经死了,有那么多解烦卫和羽林卫在,暗桩也肯定活不了。”魏临剧烈咳嗽起来。
贾逸摇了摇头:“你们有暗桩,我也有安排。你几乎算过了所有的人,却唯独漏算了一个。”
仅仅沉默了一会儿,满是绝望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陆延?”
“陆延。”
魏临的眼神已经涣散:“想不到,真想不到。传闻他让你在案子和婚约间选择一个,我以为像你我这样的人,选择的结果将毫无疑问。想不到,你终是抵不过自己的心魔,还是选择了后者。为了一个女人,值得吗?”
贾逸没有说话。夜风发出低沉的声音,缓缓吹过石道,将血腥之气驱散开来。
“我早该想到,孙梦是你最大的弱点,我早该想到。你早晚会被孙梦……”魏临的声音越来越小,最终被夜风吹散,再也听不清了。魏临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,颓然倒在石道上。鲜血顺着他的尸体流淌出来,沿着石道的台阶,慢慢浸了下去。
贾逸扔掉环首刀,抬头望向高处灯火通明的承露台。
他知道,此刻陆延正在那里指点江山,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位陆家子弟身上,赞许、嫉妒、倾慕、敬佩……作为挫败太平道和军议司的阴谋,救下吴王,确保册封仪式顺利进行的人,这位陆家子弟将从今晚开始,变得璀璨无比,光辉耀眼。想必此刻,陆延的心里一定非常骄傲。
但贾逸觉得他很可怜。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,魏临的鲜血已经凝固,风声已经停息。贾逸负起双手,缓缓向山下走去,从容孤单,一如他来时的样子。
不多时来到山下,把守关卡的郡兵们有些迟疑地看着贾逸,他的身上沾满了鲜血,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搏命厮杀,但他的神态轻松得像踏青归来。都伯呼哨了一声,不少郡兵围了上来,警惕地看着贾逸。有人向山上小跑而去,想要探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
远处马蹄声响起,一骑轻骑犹如离弦之箭冲破夜色,直到关卡前才生生勒住。马上的骑手一身红色软甲,乌黑长发罩在飞将盔下,秀气的脸上满是焦急之色。看到贾逸安然无恙,细细的柳眉才舒展开来,一丝笑意浮上了嘴角。这是郡主府的孙梦姑娘,郡兵们对望一眼,回到了自己的哨位上。
“劳烦孙姑娘担心了。”贾逸笑道。
“谁担心你了。是孙郡主让我来看看至尊怎么样了。”孙梦掩饰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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