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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方言的抵抗与诗意的栖居》
——论树科粤语诗《返唔去嘅屋企》中的现代性困境与语言救赎
文\/元诗
在当代汉语诗歌的星空中,方言写作犹如一颗倔强的孤星,以其独特的语言光芒抵抗着普通话语境下的同质化浪潮。树科的粤语诗《返唔去嘅屋企》正是这样一部充满语言自觉与文化抵抗意识的文本,它通过粤方言这一\"被压抑者的回归\",构筑了一个关于现代性困境的寓言。这首诗不仅仅是对城市化进程中乡土消逝的哀悼,更是一场通过方言诗学实现的、对现代生活异化的深刻反思与诗意抵抗。
一、方言诗学:作为抵抗策略的语言选择
树科选择粤语作为诗歌载体本身就是一个极具症候性的文化行为。在普通话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当代文学场域中,方言写作往往被视为边缘化的存在。然而,正是这种边缘性赋予了《返唔去嘅屋企》独特的批判力量。诗中\"家下住咁嘅卅三层三号\/唔喺我嘅心水屋企\"这样的表达,通过粤语特有的词汇(\"家下\"、\"心水\")和句法结构,构建了一个普通话无法完全转译的意义空间。这种语言选择正如巴赫金所言,是\"众声喧哗\"对\"独白话语\"的抵抗,是地方性知识对全球化浪潮的微妙反击。
粤语作为汉语族中最具古汉语特质的方言之一,其语音系统保留了完整的入声韵尾和复杂的声调变化,这使得树科的诗在音乐性上具有普通话诗歌难以企及的丰富层次。诗中\"村村通,村村通咗\/硬壳洋灰噈系青山裙裾\"这样的句子,通过粤语特有的韵律(\"通\"与\"咗\"的押韵)和节奏,创造出一种既传统又现代的诗歌音乐性。这种音乐性不是简单的形式装饰,而是诗歌意义的重要组成部分——它让读者在声音层面就能感受到传统与现代的撕裂感。
从文学史角度看,粤语诗歌写作可以追溯到晚清的\"粤讴\",但树科的创新在于将这种传统形式注入了现代主义的内核。与三十年代\"现代派\"诗人如戴望舒对古典诗语的现代转化不同,树科直接启用生活化的当代粤语,使诗歌获得了接地气的现实质感。这种写作策略令人想起意大利诗人帕索里尼对方言诗的扞卫:\"方言是反抗资本主义语言异化的最后堡垒。\"在\"轰轰烈烈嘅"ds"嚟咗\/烈烈轰轰嘅"马斯克"\"这样的诗句中,粤语与英语缩写的碰撞产生出奇妙的张力,既反映了全球化语境下文化的杂交现实,又通过方言的过滤保持了批判的距离。
二、空间诗学:从石屎森林到消失的乡镇
《返唔去嘅屋企》构建了一个极具张力的空间诗学。诗歌开篇即抛出居住空间的异化体验:\"家下住咁嘅卅三层三号\/唔喺我嘅心水屋企\"。这个精确到门牌号码的现代居住空间,却与诗人的心理归属形成强烈反差。卅三层高楼作为现代性的图腾,在这里成为了异化的象征。诗人特意强调\"唔喺佢嘅花费唔够豪哈\/反而,佢噈喺太过华丽\",暗示这种异化并非源于物质匮乏,恰恰是过度现代化的结果。这种批判路径与海德格尔对\"栖居\"的思考遥相呼应——在现代技术框架下,人已经失去了真正\"栖居\"的能力。
诗歌中的空间对立非常鲜明:一方面是\"大圈嘅热闹\"和\"石屎森林\",另一方面是记忆中\"旧阵时啲乡镇\"。这两种空间不仅代表不同的物理环境,更象征着两种存在方式。树科通过\"村村通,村村通咗\/硬壳洋灰噈系青山裙裾\"这样充满反讽意味的诗句,揭示了现代化进程对乡村空间的暴力改造。\"村村通\"作为国家基础设施政策的口号,在诗中获得了双重意义——既是道路的通达,也是传统乡村生活方式的终结。\"硬壳洋灰\"(水泥)覆盖\"青山裙裾\"的意象,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文化暴力图景。
法国思想家列斐伏尔在《空间的生产》中指出,空间从来不是中性的容器,而是权力关系的具象化。树科诗歌中的空间变迁正揭示了这种权力运作:\"弊在而家嘅村村哈\/村村噈剩番低啲唔大唔细\"。乡村在现代化过程中既失去了传统的完整性,又未能获得真正的城市性,沦为一种尴尬的\"中间状态\"。这种空间异化最终导致了文化记忆的危机——当物理空间发生剧变,依附于其上的集体记忆和身份认同也随之瓦解。诗人通过\"返唔去嘅屋企\"这一核心隐喻,道出了现代人普遍的精神困境:地理上的家仍在,文化意义上的家却已无处可寻。
三、教育异化:希望小学与无望的未来
在诗歌的第四段,树科将批判的锋芒转向教育领域:\"噈连村度嘅个啲希望小学\/几多嘟经已荒荒废废\/冚唪唥啲希望,仲有乜望?\"希望小学作为中国特定历史时期的教育工程,曾经承载着改变乡村命运的期许。然而诗人看到的却是这些教育设施的普遍荒废,这暗示着乡村社会结构的整体性溃败。\"希望\"一词的重复与反问(\"仲有乜望\")构成了残酷的反讽,揭示了现代化承诺的落空。
教育作为社会流动的主要渠道,其异化程度往往最能反映一个社会的深层危机。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曾警告:\"当教育沦为技术训练的附庸,人的精神家园便开始崩塌。\"树科笔下的荒废希望小学,正是这种崩塌的具体象征。乡村教育的溃败不仅意味着知识传播的中断,更预示着文化再生产机制的瘫痪。当一代代乡村儿童失去接受完整教育的机会,乡村文化的延续便面临根本威胁。
更值得深思的是,诗人将教育异化与后续提到的\"ds\"(可能指代\"电商\")和\"马斯克\"并置,暗示了全球化技术资本主义对乡村的另一种\"教育\"。这种\"教育\"不再培养人对土地的情感与文化的认同,而是灌输消费主义价值观和技术崇拜。在\"轰轰烈烈\"与\"烈烈轰轰\"的节奏狂欢中,乡村被迫接受一种去地方化的全球想象。树科通过这种并置,不动声色地揭示了当代乡村面临的二重困境:传统教育体系的瓦解与全球化商业文化的入侵。
四、语言救赎:方言诗歌作为抵抗的飞地
面对如此全面的现代性困境,树科的诗歌是否提供了某种救赎的可能?我认为答案就隐藏在诗歌的语言策略本身。方言在全球化语境中的坚持,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抵抗行为。当树科写下\"睇睇,睇睇,大家睇睇\"这样的粤语叠句时,他不仅在召唤读者关注诗歌描绘的社会现实,更是在通过方言的节奏唤醒一种集体记忆和文化认同。
本雅明在《论语言本身和人的语言》中指出,语言不仅是交流工具,更是存在之家的根基。树科的粤语诗歌实践,正是试图在普通话的汪洋大海中保存一块语言的飞地。这块飞地不仅保存着特定的语音、词汇和语法,更保存着与之相连的生活方式、情感结构和价值观念。当现代性进程摧毁了物理意义上的\"屋企\",方言诗歌反而成为了精神意义上的\"屋企\"——一个可以返归的语言家园。
从诗歌技巧看,树科成功地将粤语的口语节奏与现代诗歌的意象手法相结合。如\"硬壳洋灰噈系青山裙裾\"这样的诗句,既保留了粤语特有的韵律感(\"灰\"与\"裾\"押韵),又通过\"硬壳洋灰\"与\"青山裙裾\"的意象并置创造出强烈的视觉对比。这种语言实验证明方言诗歌完全可以达到高度的艺术成就,而非仅是民俗学的标本。
《返唔去嘅屋企》通过方言的诗意运用,实现了对现代性困境的超越。在诗歌的最后一节,树科以近乎黑色幽默的方式罗列\"ds\"和\"马斯克\"这些全球化符号,却在粤语语境的包裹下消解了它们的霸权地位。这种语言策略令人想起尼日利亚作家钦努阿·阿契贝的观点:前殖民地作家应该\"用征服者的语言讲述自己的故事\"。树科则更进一步——他直接用被压抑的方言重构现代性叙事,在语言的缝隙中开辟抵抗的空间。
五、结语:在语言的废墟上重建家园
《返唔去嘅屋企》作为一首充满现实关怀的粤语诗歌,其意义远超出地方性写作的范畴。树科通过方言的诗意运用,构建了一个多层次的批判空间:从居住异化到乡村消逝,从教育危机到文化认同,诗歌几乎触及了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所有关键问题。更重要的是,诗歌通过粤语这一媒介本身,示范了一种文化抵抗的可能路径。
在当代汉语诗歌日益陷入形式主义窠臼或意识形态站队的背景下,树科的方言写作提供了一种新鲜的可能。这种写作既不放弃对现实问题的介入,又保持着高度的语言自觉;既扎根于地方经验,又回应着全球化的普遍困境。正如犹太哲学家阿多诺所言:\"在错误的生命中无法有正确的生活。\"树科的诗歌或许正是在提醒我们:在普遍异化的现代条件下,唯有通过语言的诗意抵抗,我们才可能找到\"返屋企\"的路——哪怕这个\"屋企\"已经只能在诗歌中栖居。
《返唔去嘅屋企》最终告诉我们:当实体的家园在现代化浪潮中逐渐消逝,语言或许成为了最后的庇护所。而方言诗歌,则是这个庇护所中最坚韧的支柱——它支撑着记忆的重量,抵抗着遗忘的暴力,在词语的缝隙中顽强地守护着那个我们永远\"返唔去\"却又永远渴望返回的\"屋企\"。